夏仪没有立刻回复蒋媛媛的提议,她只是说要再想想。蒋媛媛擦着眼泪说要打车送夏仪回去,夏仪也拒绝了,她甚至没有收蒋媛媛的钱。
于是蒋媛媛有点伤心地,孤单地站在春日的梧桐树下,看着夏仪和聂清舟两个人走远。
他们路过公交车站的时候,夏仪突然对聂清舟说:“你心里很乱的时候,一般会干什么呢?”
聂清舟愣了愣:“嗯……跑步?”
“那我们跑回家吧。”夏仪语出惊人。
聂清舟想,从这里回家可是有十几公里,一个二十七岁的大叔才不会干这种莫名其妙,回去就累瘫的事情。
但是十七岁的他会。
聂清舟看着夏仪的发顶心,微微一笑道:“好啊。”
他指了指十步之后的一棵行道树,说:“就从那里开始跑。”
夏仪点点头,然而她的头还没点完,下一秒聂清舟就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。她愣了一下,看着前面的男生绕过来往的行人,回过头来对她大笑着说:“这么容易上当啊,我先走一步啦!”
她的嘴角轻微地勾了勾,一边把头发上的卡子卡好,一边跟着跑了上去。
两个人在虞平街道上的人流中快速地穿行着,行人们纷纷注目,奇怪这两个在大街上奔跑的孩子是在干什么。不过惊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,这一蓝一白两个身影就飞快地消失不见了。
他们从人多的地方渐渐跑到人少的地方,在树木的光影下,铺着红砖的人行道上飞奔,遇到红绿灯就停下休息,过了路口就再次奔跑,像是前方有什么东西令人迫不及待一般。
不知道是谁先笑的,就像传染一样另一个人也笑起来。在一条河堤上,聂清舟笑着停下来,撑着膝盖说:“岔气了岔气了,咱们休息休息,走一段吧。”
夏仪的呼吸也已经很重了,她听了聂清舟的话就慢下步子,转过头看向他。
片刻之后,她突然问他:“聂清舟,美国很远吗?”
聂清舟想了想,掰着指头计算起来:“从我们这里过去,飞机要飞十四五个小时,时间相差十二个小时左右。”
“妈妈要去这么远的地方。”夏仪转过头去,望着长长的看不见尽头的河堤。
她没有离开过虞平,她曾经觉得虞平火车站的那头就是无数未知而遥远的世界。但是这世上还有更遥远的世界,那是连虞平火车站都不足以连接和到达的地方。
“你这么说,是不想跟阿姨走吗?”聂清舟看向她。
夏仪把头上已经滑歪了位置的卡子拿下来,再重新卡好,那是些黑色的没有花纹的卡子,是她惯有的风格。
“嗯,我不跟她走。”
“为什么呢?”
“我以为她永远不会回来了。妈妈还是重要的人,但是没有以前那么重要,现在我更想跟奶奶和小延一起生活。”
聂清舟想果然如此,以他所知的时间线,夏仪并不是在这个时候出国的。
而且他发现夏仪对于蒋媛媛的感情非常奇怪,她看到蒋媛媛时的热情,似乎还不及她对那张照片来得深刻。
夏仪没想到会与蒋媛媛再次相见。她是一个非常干脆的人,她已经彻底接受了蒋媛媛的取舍,接受了她们的分离。
夏仪向来界限分明,她的世界里有一条线,线的里面是“她的人”,她总是尽全力保护“她的人”,有时候甚至于盲目、不计后果。
线的外面则站着“别人”,她怀有适当的善意,但那些人对她来说并不重要,如果需要的话她可以听不见他们的声音,看不到他们的目光。
她的感情这样分明。
蒋媛媛曾经是她线里面的人,所以即使蒋媛媛抛弃她离开,她也为蒋媛媛着想,并且没有责怪她。
只是从蒋媛媛离开的那一刻开始,她被夏仪轻轻地了推出这条线以外,变成了一个稍微特殊一点的“别人”。
这并不会随着蒋媛媛的回来而改变。夏仪怀念和爱照片里那个曾经的“她的人”,而不是这个现实里的“别人”。
突如其来的喊声让聂清舟回过神来,他望向声音的来源——河堤下站着一个胖男人,正对着河水开嗓,嗓音吊得高高的,发出一些转着弯的“啊”“呜”的声音。
聂清舟感慨地对夏仪说:“我都没听过你唱歌呢。”
夏仪沉默了片刻。日暮的微风里,她吸了一口气,唱起来。
这首歌没有歌词,她的嗓音温柔、清澈而明亮,毫不费力地唱到高音再丝滑地转为假声,像是在云中翱翔的海鸥,流畅地上下起伏,缱绻又悲伤。
她现在甚至还没有经过多少专业的训练。
聂清舟先是震惊继而折服,终于领悟了什么叫老天追着喂饭吃。
他想起很久之前陪表妹去夏仪的演唱会,她的声音经过话筒和音箱响起来的刹那,他就为她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音色所惊叹。
或许有人会不喜欢这个女孩,但谁都不能否认她闪闪发光。
此刻她就在他的面前散发光芒。
夏仪唱完这支曲子,河堤也快走到尽头了。聂清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,他兴奋道:“也太好听了,这首歌你取名了吗?主题是什么呀?”
夏仪在河水的波光粼粼中转过头:“聂清舟……”
“嗯,什么?”
“聂清舟为什么远离我,是它的主题。”
聂清舟的笑僵在脸上,他愣愣地看着夏仪,兴奋被潮水般涌上来的心虚所淹没。
夏仪看向面前尘土飞扬的路,她自顾自地说:“上次送妈妈离开之后我也是走路回家的。那时候觉得路很长,很长,脑子里全是各种各样的声音。”
她想她放走了妈妈,要怎么跟小延和奶奶解释,想来想去却发现没有办法解释。她只有对奶奶和夏延更好,要好好照顾他们,为妈妈的离开负起责任。
夏延说她太过客气和生疏,可能对她来说,“保护”这个词的分量总是远远大于“依靠”的。
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,面对聂清舟,“依靠”和“保护”的分量变得势均力敌。
“今天你陪我见妈妈,陪我跑步,我觉得很开心,这条路好像也没有那么长。可是回去之后你是不是又要躲着我?只有我请你帮忙的时候,你才会像今天这样在我身边。”
夏仪转头望着聂清舟的眼睛,她真诚地,有点不安地说:“我……我不会总是求助,我不……太做这种事情。可是我希望你在我身边。”
“有什么方法吗?我可以做什么吗?我们以后能不能,就像今天这样?”她非常诚恳,又迫切。
聂清舟怔怔地看着夏仪。
他从没想过夏仪会说这样的话。
夏仪一向沉默寡言,习惯于隐藏和压抑自己的情绪,甚至在亲人面前都拙于表达。
这样的夏仪,居然在小心翼翼地挽留他。
聂清舟突然上前一步把夏仪抱在怀里,他抚摸着她的后脑,羞惭又心疼地弯腰低头,在她耳边小声说:“对不起……对不起,我怎么能让你受委屈……我错了,我以后不会这样。”
夏仪好像有点愣住,然后她也伸出手去,这次她成功地抱住了他的后背。她抱得有些用力,好像抱得这么紧,可以确认什么似的。
“我要怎么做呢?”夏仪还在执着这个问题。
“你不用做什么,是我错了。”
“那以后……”
“以后我不会躲避你了,只要你需要我就会一直陪在你身边,除非你赶我走。好不好?”
“好。”
顿了顿,夏仪小声说:“一言为定。”
聂清舟想,二十七岁的他不可以对夏仪动心。但是现在他十七岁,属于他身体里十七岁的那部分,对夏仪动心也是可以接受的吧。
无论可不可以,他决定接受了。
“让一让,让一让!”
有人按着铃高喊,聂清舟顺势一转身把夏延揽到路边,一辆自行车就风驰电掣地骑了过去,掀起滚滚尘土。
车主是个发型嚣张的小年轻,看见聂清舟和夏仪抱在一起,意味深长地吹了一声口哨,留下个潇洒的背影。
聂清舟心虚地松开夏仪,一低头却发现夏仪正专注地看着那个骑自行车远去的青年。
她喃喃说道:“很久以前,小延跟我说过他也想骑自行车。”
夏仪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,目光灼灼地望着聂清舟:“如果妈妈可以带走一个人的话,那小延呢?以前爸爸在的时候,医生就说小延的腿尽早去大医院看可能有希望。美国的医疗条件会更好,妈妈现在的经济情况也很好,小延跟着妈妈,他的腿有没有可能治好?那样他可以做所有他想做的事情,也可以骑自行车了。”
聂清舟愣了愣。他的目光沉下来,思索片刻后分析道:“阿姨显然更想带你走,首先要确定她的心意,看她是不是非你不可。如果阿姨有带走小延的想法,那还要看奶奶和小延的意思,以他们的脾气每一关都不好过。”
夏仪低下眼眸,她点了点头。
“你还是想试试吗?”
夏仪再次点点头。
“好,那我们先找阿姨谈谈,我来帮你。”聂清舟微微俯下身,认真地说:“不要害怕,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都支持你。还记得吗,大雄怎么能没有哆啦a梦呢?”
夏仪抬起头来看着聂清舟的眼睛,然后放松地笑起来。她的眼睛里满满地盛着他,莹莹发亮,笑意荡漾。
聂清舟觉得这个瞬间,他的心又不争气地疯狂跳动起来。
动心是可以接受的,动手是不可以接受的。
刚刚跟夏仪告别,一回家聂清舟就用头敲着桌子,边敲边低声悲鸣:“周彬啊周彬,你是个禽兽!你居然抱她!你心猿意马,你趁人之危,你……你的良心去哪了!”
他默默地抬起头,看着窗户上映出的他的脸,指着那张脸说道:“给我清醒点啊,你别套了个未成年的壳就为所欲为,你是个成年人!好好克制你的心思不要影响她,有什么都等她成年了再说!”
夏仪是对的人,但是时机不对。
他得等到时机正确,时间还长,他也足够耐心。
他要陪着他的夏仪好好长大。